发布日期:2025-05-23 11:11 点击次数:181
那是2010年夏天,我大学刚毕业,签了个志愿支教项目,被分配到四川和云南交界的一个小镇上,名字现在不方便讲,就叫它“南岭镇”吧。
南岭镇不大,镇中心是两条十字交错的老街,街两边是木房瓦顶的小商铺,卖烟的、卖腊肉的、裁缝铺,还有一家百年老茶馆,老人们早上六点多就坐满了,抽水烟、喝清茶,一泡就一天。
镇子有点高原地形,云雾多,早晚湿气很重,刚下车我就被一股潮凉气包住,说实话,有点像我小时候回奶奶老家的感觉。但我当时年轻气盛,不管这些琐碎的乡愁情绪,只想赶紧投入教学,做点“有意义的事”。
接待我的是镇中心小学的老校长,一个五十多岁,看上去特别疲倦但又很热情的男人。他说他们缺人很久了,来一个是一个,还拍着我肩膀笑:“小伙子,住这地方你得硬气点。”
我当时没明白这话啥意思。
安排住宿那天,他带我绕了半个镇子,最后在一条已经被青苔爬满的旧巷子停下脚步,说:“就是这里,王家老宅。”
展开剩余95%“宅子大,没人住,离学校近,你一个人住应该没问题。”
那是一栋两层的老式青砖宅子,外墙有些坍塌,砖缝里长了不少杂草和山藤。木门关着,锁是新换的,但门匾却还是掉了漆的“王府第”三个字,歪歪斜斜的。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本能觉得这里以前住的不是一般人。
老校长看我犹豫,就笑了笑说:“你要是真不想住,我帮你安排学校那边小宿舍,不过那边夏天闷,蚊子多。”
我当时真不想表现得“怕”,毕竟想着自己是来改变世界的,于是强装轻松地说:“这宅子挺好的,听说老房子住着冬暖夏凉。”
他点点头,拿钥匙帮我开了门,一边走一边补了一句:“你晚上少去后院,那边……潮,容易滑倒。”
我记住了这句话。
宅子里有一股老木头和灰尘的味道,东西倒还算干净,看得出来有人来打扫过。客厅有张雕花的八仙桌,墙上还有一张发黄的毛主席画像。楼上楼下共有六个房间,但只有一个有床。
那天晚上,我洗了澡,躺下前特意看了看手机——没有信号。
对,就是那种“彻底没格子”的状态。只能靠学校那边装的座机沟通。出门要走上两百米,到镇口公路才有一点点移动信号。
我记得很清楚,那天我睡得特别死,可能是旅途劳顿,也可能是安静得出奇。夜里没什么狗叫,也没车声。就是一种……“太安静了”的安静。
直到凌晨四点,我被一阵水声惊醒。
就像有人在我窗户外头的什么地方,用桶打水——咕噜、咕噜、水线落下的声音,真实得像是我房间里有人倒水一样。
我翻身坐起,侧耳听了好几分钟,水声断断续续,一会儿有一会儿没,就像有个人在井边,一点点地反复试着提水。
我记得窗户正对后院,但夜太黑,看不清外面。心里有些发毛,就只好拉上被子继续躺下,强迫自己睡去。
那一夜,是我第一次听见那口井的“声音”。
当然,那时候我还不知道,那口井,在镇上叫“王家井”。
也还不知道,我从踏入这个宅子的第一天开始,就被什么东西“记住”了。
第二天我醒得很早。窗外一片灰蒙蒙的,典型的南岭清晨。空气潮湿得仿佛能拧出水来,衣服挂在屋里一夜,反而更潮了。
我记得自己下楼时还特意往后院的窗子那边看了一眼。昨晚水声的方向,就是那里。
后院被一堵高墙围着,靠墙有几棵老樟树,枝桠横生。树下就是一口老井,青石圈口,苔藓满布,井口有点塌,边缘歪了一块砖。
但让我停下脚步的,不是井本身,而是井沿上搭着的——一根湿漉漉的麻绳。
那麻绳显然是刚用过的,水还在一滴一滴地顺着绳尾落下。最怪的是,它像是被整齐地绕了两圈,然后被随手丢在那里。可我昨晚明明没看到这东西。
我蹲下看了看,绳子还散发着淡淡的铁锈味,很像泡过水的铁桶留下的味道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我并不怕井,我从小在县里长大,也看过农村人打水。但这口井,太安静了,安静得不像是“生活用水”,而像个……死物。
我下意识绕过它,没敢靠太近。
当天上午正式开课,校长安排我教五年级的语文和六年级的美术,课时不多,但班级人数出奇地少——两个年级加起来不到30人。
学生大多是留守儿童,爷爷奶奶带,或干脆没人管。有个姓贾的小女孩特别安静,坐在教室最后一排,整节课一句话不说,眼神一直盯着窗外。
我中午时问了校长:“那个小贾,看起来有点特别,是不是有什么事?”
老校长面色一僵,摇摇头说:“她家就在你那宅子后头。”
我说:“哦?她住那后院?”
他说:“你宅子那片是王家旧宅,以前一大户人家,后来死得死,散得散。那口井……也是王家祖上挖的。”
我追问:“死得死?怎么回事?”
他咳了一声,说:“这事儿你就别打听了,反正你也不常用井水,白天亮堂就好。后院那一带,别老去就行。”
这话说得更让我心里发毛。
但那天晚上我还是鼓起勇气,带着手机去后院看了看。天刚擦黑,井口那根麻绳已经不见了,地上湿了一片,像是有人用水洗过。
我心里直犯嘀咕,想了想掏出手机拍了几张井口照片。可回房一看,照片全黑。不是模糊,是彻底的黑图,像是镜头被遮住了一样。
我不信邪,又拿着手机回去拍一次,结果一模一样。
第三次我特地开了闪光灯。结果拍出一张照片——井口清晰,地面也是清的,但右上角却有一小块白影,像是一个模糊的……手掌。
我当时只觉得脑子一麻。
“可能是反光,”我对自己说。“肯定是反光。”
但那一晚,我再没睡好。
凌晨三点多,又是那阵咕噜咕噜的水声。
这次我很确定,声音就在井边,而且还伴随着一种很细微的“咳嗽”,像是一个老人在用力提水时,不自觉咳嗽两声。
我穿上衣服,走到窗前,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。耳朵却听得格外清楚,水声一阵阵地传来,像是从我耳朵里钻进来的。
我开始想一个问题:这宅子里,除了我,还有谁?
第二天我找校长提了这事。他沉默了一会,说:
“你那井,不是给人用的。以前王家出事后,就没人用它提水了。”
我问:“王家怎么回事?”
他终于开口了:“解放前,王家祖上传说跟白莲教沾了点边,后头就有点怪事。最严重的一年,一家十口人,连续三个月死了七个。最后剩下那个老王头,不知怎么疯了,天天在井边哭,说井里有人,后来也是一头栽进去。”
我听得寒毛倒竖,问:“现在井还有水?”
他点点头:“有,但没人喝。也没人敢封。”
我没说话,回到宅子,把后门死死锁住。
可那麻绳,不知道是谁,又在第三天清晨——搭在了井沿上。
潮湿、带着铁锈味、歪歪斜斜地搭着,像是在等人提水。
贾小霜是我教的学生里,最安静的那个。
她总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,不声不响,也从不主动提问。课本上密密麻麻地写着笔记,字很小,却工整得出奇,像是成年人的字迹。
有时候她会一直盯着窗外发呆,眼神游离,却不空洞。那种目光像是在盯着某个她早已熟悉的场景,仿佛窗外发生的一切,跟她身体无关,但跟她“意识”有某种秘密的联系。
有一天下午,我布置了个作文题:《我家乡的声音》。
她交的那篇作文,我到现在都记得。
她写:
“我家后院有一口井,那是我们家最老的声音。妈妈说,那是太公太婆留下来的井,只给我们一家人提水。水里凉,有时候能听见叮叮咚咚,好像井底有人在敲碗。 小时候我害怕,后来就不怕了。因为我听懂了,他们不是在叫我下去,是在唱歌。”我看到这段的时候,背脊发凉。
但更让我震惊的是,她最后写的一段:
“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那口井。梦里的水是热的,雾气往上升,里面有白色的人影。爷爷说那是我们的亲人,不肯走,所以住在水底。我不知道是真是假,但我知道,他们一直在看着我们。”这段话,让我从心里起了一种莫名的“被窥视感”。
我去问老校长:“贾小霜家是不是和王家有什么关系?”
他愣了一下,说:“她爷爷以前是王家的账房先生,后来王家出事后,几个下人留下来守宅,她家就是其中一户。现在就剩她跟爷爷相依为命。”
我问:“她爸妈呢?”
他顿了顿,低声说:“她妈妈是镇上的人,嫁过去后几年就不正常了。后来失踪了——说是跑了,也有人说,是跳井。”
我脑袋一嗡,没说话。
那个下午放学后,我回宅子时,看到后院的井边坐了一个人影。
是小霜。
她穿着校服,一只脚搭在井沿上,手里拿着一本本子,低着头,好像在念什么。
我叫她:“小霜?”
她没动。
我快步走过去,刚靠近,就听见她嘴里喃喃自语一句:“水热了,他们快要出来了。”
我一把拉住她,问:“你怎么到这儿来了?”
她这才回过神,像刚从梦里醒来一样,愣愣地看着我。
“老师……我在这儿等妈妈。”
我当时就僵住了。
“你妈妈?你妈妈在哪里?”
她指了指井底。
“她在里面,今天晚上她会上来,她说她要带我走。”
我忍不住发火:“你知不知道这多危险?你不能来这里,不能坐在井边!”
她眼圈红了,却倔强地说:“可她是我妈妈,她每晚都跟我说话,我听得到。”
我哑口无言,拉着她走出后院,把门锁得死死的。
那晚,我一夜没睡。
不是因为水声,而是因为我在手机里又翻出了那张照片。
那只模糊的“白色手掌”——现在看起来,像是小孩子的手。
第二天,我决定做件“蠢事”。
我去买了根细长的鱼线,绑了个小石子,在中午阳光最烈的时候,站在井边,把线垂了下去。
我想看看这井到底有多深。
我估计那线已经下去二十多米了,还没到底。可忽然,鱼线猛地一紧。
就像下面有人抓住了石头。
我大脑空白,不敢往下看,也不敢拉回来。
半分钟后,那鱼线自己“松”了。
我一把收回来,石头不见了,线被咬断了。
咬口是那种锯齿状的裂口,不是自然断裂,更不像水流冲走的。
那一刻,我终于明白——这口井,不止是“深”。
它活着。
那晚,小霜被我送回了镇上的爷爷家。她爷爷是个瘦高老头,戴着一副裂了镜片的老花眼镜,穿得一丝不苟,说话却轻飘飘的,像是随时能被风吹走。
“你说她又跑去后井了?”老人皱着眉,“这孩子最近……老是梦游,嘴里说些古怪的话。”
我问他:“她妈妈的事,您能跟我说说吗?”
他犹豫了一下,把我拉进里屋,反锁了门,才压低声音说:
“小霜她妈……不是正常死的。”
“十年前,她怀着小霜,精神状态就不好。说梦见井里有人叫她,说那是她前世的女儿,让她‘带回去’。”
“生完孩子后,她整天在井边坐着,不吃不喝,说里面的人冷,要给她们送东西。有一天晚上,我们发现她不见了。家里门关着,井盖却开着,旁边地上有一只拖鞋。人,就没了。”
我听得头皮发麻,问:“报警了?”
“报了,”老人叹口气,“可那时候是王家出事的第四年,警察来了也只是随便看了看,说‘估计是跳井自杀’,不立案。”
“你知道的,那时候的王家宅子……没人愿意多管。”
我沉默了几秒,试探着问:“她后来,有没有出现过?”
老人死死看着我,眼神忽然变得锐利。
“她没回来过,但——有人看见她了。”
我喉咙一紧。
“那是前年夏天,后井起水了。我们村干旱了快三个月,只有那口井,一夜之间涨水。水是黑的,像墨汁。有人说,看见井口上有个女的站着,穿着白裙子,头发长到腰,脸看不清,脚却是赤的。”
“我孙女在那天晚上,也开始说梦话了。她说——‘妈妈回来了,但不是原来的样子了’。”
那晚我没回王家宅子,睡在了镇上的旅馆。但半夜,手机响了一声。
我以为是通知,点开一看——是条短信,没有号码显示。
上面写着:
“你也听见了吗?她在唱歌。”
我屏住呼吸,立刻回拨,结果提示:此号码为空号。
接着,一条音频自动下载了下来。
我点开——传来微弱的、水泡翻滚的声音,然后是一个女声,缓慢地哼唱:
“落花随水流,黄泉一线牵……娘子归来早,女儿枕边眠……”声音沙哑、断续,像是在水底唱的。最恐怖的是:这正是小霜作文里提到的“水歌”。
第二天,我一早赶回王家宅子。
我走进后院的时候,井边站着一个人。
是小霜。
她穿着一身旧旧的白裙子,头发披散着,低着头。
我大叫:“小霜!别动!”
她抬起头来,对我笑了一下。
那笑容僵硬,像蜡像裂开的嘴角。
“老师,我听见她了,她说今晚,就带我走。”
我冲上去,一把把她拉离井口。她挣扎了几下,瘫软下来,整个人昏过去。
我把她送到医院,医生说是过度惊吓引发的癫痫性昏迷,但找不到明显病因。
她爷爷赶来时,只说了一句话:
“她妈妈回来了。”
然后,他偷偷塞给我一样东西。
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。
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人,穿着民国式样的旗袍,怀里抱着个刚出生的婴儿,站在一口老井旁。
那张脸——和小霜几乎一模一样。
但照片背后,却写着一行让我毛骨悚然的话:
“拍摄于1978年王家后井——女儿带我回来那年。”
那天晚上,王家宅子的井里,传出了歌声。
真的,有人在唱歌。
不是耳鸣,不是幻听,而是实实在在的,女人的歌。
我把录音开最大,贴着手机录音,一字一句对照了小霜的作文。
一模一样。
镇上的医院有些年头了,窗子老旧,风一吹就叮叮作响。小霜躺在病床上,脸色苍白,嘴唇干裂,她爷爷守在一旁,一边喂她喝水,一边嘴里念念有词。
我坐在窗边,翻来覆去地看那张老照片。
照片拍摄于1978年,却是彩色的,保存得很好。女人站在井边,脸上没有表情,眼神空洞。那种空洞,不像是看着镜头,更像是在看着什么我们看不见的地方。
我把照片带去镇档案馆查了一下王家村的户籍记录。档案管理员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太太,翻了半天,突然说:“哎,你说的这个王秀兰……有点印象。”
“她是王家六代前的妾室生的姑娘,后来疯了,说井里有人要找她,闹得挺凶。后来失踪了。你说的是她的照片?”
我一愣:“可这照片是1978年的。”
老太太的眼神一下变了:“不对吧?她那是民国年间的事……再说,1978年那会儿,王家早就断了香火。”
“香火?”我追问。
“王家是出过风水师的老门第,专给大户人家看阴宅,挖龙脉。但他们家的祖坟,就在后井那块地方。”老太太压低声音,“我小时候听说,后井那地方,镇着东西。”
“什么东西?”
“女的。”她顿了顿,“一个永远也死不了的女人。”
我的心咯噔一下,忽然想起小霜作文里写的“娘娘”、她妈妈说的“女儿带我回去”,还有那首水歌。
“这王家后井……镇的是个活人?”我半开玩笑地问。
老太太苦笑了一下:“你知道什么叫‘活葬’吗?”
我摇头。
“王家老祖早年得罪了人,有个女人被他用‘长生蛊’炼了——就是不让她死,把她活活埋井底,每代人都要给她投喂血肉,续命锁魂。她不能死,也不能离开井。”
“她想找的是替身。”
“找谁?”
“找她自己的女儿。”老太太说,“但她女儿被烧死了,后来就一代一代找长得像的,血脉相近的——王家女儿。后来香火断了,她就‘出去找’了。”
我脑子嗡的一下。
这时,我手机又响了,是一个陌生号发来的微信语音。
点开之后,那熟悉的哼唱再次响起。
“落花随水流,黄泉一线牵……娘子归来早,女儿枕边眠……”但这一次,结尾多了一句:
“你替我来,你替我来……”我想起昨晚的短信:“你也听见了吗?她在唱歌。”
我想到了什么,飞快地打开手机录音软件,把这段哼唱交叉比对之前的音频,结果震惊了我:
——不是同一个人唱的。
声纹不同,音调不同,甚至语气都不一样。可旋律却一模一样。
就好像——有一群人,在唱同一首歌。
我连夜赶回王家宅子。
这一次,我带了工具——手电、摄像机、吊绳,还有一瓶镇上的老道士给我的符水。
我知道,我得下井。
后井被杂草遮掩,口子上有一块破烂的红布,还绑着一根断裂的黑绳。
我心一狠,把绳子一端绑在腰上,一端固定在井口的石桩上,一点点下去。
井里出奇地干燥,越往下越冷。墙壁上满是划痕,有的像是指甲抠的,有的像是……牙印。
十几米深后,我脚踩到了井底。
一瞬间,我的头皮发炸。
井底——居然是一片干燥的空腔,像是个倒扣的石屋子。四周贴着黄纸符,已经发黑。
正中央,有一口小石棺,棺盖半开。
我咽了口唾沫,把摄像头伸过去。
里面,赫然躺着一个——小女孩的尸体。
穿着白裙,头发长长的,脸却已经干枯发皱,但五官竟然和小霜,有七八分相像。
石棺盖上写着几个模糊的字:
“以血祭井,代母归位。”我感觉到背后一阵阴风,猛然转头。
一个女人的身影,静静地站在我身后,披头散发,面色苍白,嘴角扬起——
“你替我来了。”
我来不及叫喊,整个人被推倒进棺中,强烈的黑暗感包围了我。
就在那一瞬间,我听见井口上传来有人喊:
“老师!!老师!!”
是小霜的声音。
我拼尽最后的力气,把身上的符水砸在石棺上,咬破手指,用血涂在那行字上。
石棺震了一下。
四周的墙壁忽然塌陷,整个井开始回响起无数女人的低语和歌声——
“娘娘归来早……”
我闭上眼,觉得一切都要结束。
但我没死。
再醒来时,我已经躺在王家宅子后的祠堂里,小霜跪在旁边,眼里满是泪水。
她爷爷站在门口,说了一句让我至今难忘的话:
“你把她送回去了。”
“她终于找到了她女儿。”
我昏睡了整整三天,醒来那晚,窗外正下着冷雨。
头顶是祠堂屋檐斑驳的木梁,小霜趴在我身边,一只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袖子,像是怕我再一次不见。
我嗓子发干,刚想说话,门口就进来一个人,是那个镇上有点名气的“林老道”。
他背着个破葫芦,拄着桃木杖,眼神锐利,像能看穿人骨头缝里有没有鬼。
他没跟我打招呼,只是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墙上挂着的王家老祖画像,然后点了点头。
“你还活着,不容易。”他说。
我笑了笑,声音嘶哑:“她没拉我下去。”
林老道把葫芦往地上一放,发出一声沉闷的响。
“不是她不拉,是你送对了东西。”
我愣住。
“你说的‘她’,是那个活在井底的女人,但她要找的,从来不是一个替身。”
林老道蹲下来,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家谱卷轴,递给我。
我打开一看,最上面赫然写着:
王氏家谱·民国丙寅年重修一页页翻下去,看到一行名字时,我脑袋“嗡”的一声炸响:
王秀兰,长女,生于1912年,卒于——未记。她后面空着,唯独在备注一栏写了四个字:
“埋井镇魂。”林老道接着说:“王家祖上修风水,挖坟破墓,得罪了不少人。王秀兰那一代,出了个最大的灾:她娘是胡家送过来的童养媳,带着蛊胎。十月怀胎,娘死,婴活。”
“蛊胎?”我喉头发紧。
“你见过了,就是那口棺里小孩的尸体。”他顿了顿,“她不是正常出生的。她是‘娘娘’留下的印。”
“娘娘是谁?”
林老道没回答我,只是掏出一张画符,递过来。
我看着上头画的是一个女子,脸却没有五官。
“从宋朝开始,王家镇的井就不是普通的水井。那是一口封印。”
“封的,是一位被全族活埋的‘神女’——娘娘。”
“她本是古时祭祀之人,天赋异禀,被王家祖上抓住,活祭在井底。每过一代,井中娘娘都会通过‘蛊胎’寻找血亲回归,只有找到自己真正的后人,才能彻底脱离这井口牢笼。”
我愣愣地看着他:“所以,那个女人找的,不是替身,是女儿?”
林老道点头:“而你做的,是把那具婴尸——也就是她真正的女儿,送回了棺中,完成了百年未尽的归位。”
我脑子一阵发麻,低头看了眼小霜。
她靠着我睡着了,眼角还挂着泪痕。
林老道叹了口气:“小霜是王家的最后一代,她体质特殊,能听见娘娘的歌声——也就成了归位仪式的引子。”
“那她现在……安全吗?”我几乎是在祈求。
“暂时。”他抬头看着窗外,“但她体内还留着‘井气’,你得带她离开这个地方。”
“越远越好,越快越好。”
我点头。
可他话锋一转,又说:
“但你,可能走不了了。”
我一愣:“为什么?”
“你下过井,触过棺,也尝过血契。”他看着我,眼里闪着一丝沉重,“你不是她女儿,但你愿意代替她承受那份‘回家’的痛苦。”
“这就够了。”
我的背,猛地一凉。
林老道站起身:“你身上已经染上了‘井纹’,以后你走到哪儿,她就知道你在哪儿。”
“你是她的——引魂人。”
我浑身发麻:“那怎么办?”
他走到门口,淡淡地说了一句:
“如果哪天你再听见她唱歌……就别回头看。”
那晚,小霜和我离开了王家村。
我带她去了北方的一座小城,重新生活,换了名字。
她长大后,忘了那年秋天的井、血和歌声。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。
只是有时候深夜,我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抽烟,忽然会听见窗外,有女人低声唱:
“落花随水流……娘娘归来早……”我闭上眼,不敢回头。
因为我知道,她在等我。
等一个她永远都回不了家的女儿的替身。
而我答应了她。
发布于:上海市